2016年11月8日 星期二

傘運文摘:抗爭者自述 還原9.28現場(總代表楊繼昌)

楊繼昌:抗爭者自述 還原9.28現場
(明報,世紀版, 27-9-2015)

(編按:有政團矢志籌款出書,寫雨傘運動失敗錄,並在網台節目中,指該政團首領是帶領
群眾衝出馬路的人,引起網台界爭議不斷。網台主持、社運人楊繼昌,過去曾多次在示威中,因衝出馬路被警方拘捕或扣留,是「資深」衝路者。去年9月28日,他與陌生的同行者,手牽着手,佔領告士打道。9.28一周年前夕,本版邀請楊繼昌,親述當天佔領經過,還原歷史真相。)

9.28當日,我在下午3時左右到達金鐘港鐵站。原本我是要轉車,到朋友筲箕灣的家中,探望他們剛滿月的孩子。根據7月2日預演佔中時被捕的經驗,我估計探望完朋友、晚上再返回金鐘坐低被拘捕也未會遲。但看着facebook人們更新的狀况,於是決定走上地面看看。到達海富中心出口,家鄉雞門外的行人路,已擠擁得水泄不通,警察也封鎖了往政總的天橋,基本上無路可走。於是我掉頭往巴士總站方向,沿樂禮街去到轉出夏愨道的路口,這裏的人也多。我勉強在人群中穿插,也能擠到最前排。有兩三排警察攔住路口,「熱血公民」只懂大嗌「開路」,卻無其他動作,實際上只是幫警員維持秩序。

我嘗試從警察的人鏈當中衝過對面馬路,但衝不過去,警察原本已抓住我,但後面的人們在推撞,變相幫我解了圍。我潛回後排,試着叫後邊的向灣仔方向走,到警察人鏈的盡處橫過馬路。我向前走到大概紅十字會的對面,那裏已沒有警員看守,我便衝過馬路,爬過干諾道橋底,到達紅十字會。這時群眾已差不多佔據了那邊馬路的慢線,但進入政總的路口被警察與鐵馬築起的防線阻住。回頭看到政總外黑壓壓一堆警察,這時衝出馬路的本能反應又發作了,心想:既然人群進不了政總,倒不如散出馬路。我呼喊着走到馬路快線,起初只有一兩個人響應,跟我衝到馬路中心的石壆,我們一直喊,人群也像沒有動靜,幾分鐘後人群卻忽然卻如江河決堤,在一瞬間同時湧到馬路中心,成功阻斷了東行線的交通。


下一步我就爬過石壆,想在西行線的馬路中心坐下,有警員從對面的人鏈撲過來驅趕,於是我又跑回去,一分鐘內就這樣捉了兩三次迷藏,眼見爬過石壆的人群漸多,忙亂間隨手抓住身邊兩個示威者的手,就拉起人鏈來攔住車輛,後來有網友將那一刻拍攝下來的照片傳給我,定格下的動態被朋友嘲笑似在馬路中心跳「開心舞」。衝到過對面石壆,大叫被熱血公民攔下的市民走出來,見聲音傳不過去,又衝回去東行線叫那邊的散出來,如此來來回回,不消一會,看到面前的車輛全部停下來,回頭就已經看到,兩邊的人群已完全佔據了所有行車線。

大局初定,稍一放鬆就尿急起來,要馬上到海富中心的洗手間大排長龍。好不容易放低了幾両,便走上海富天橋拍照,並馬上在facebook和WhatsApp群組上載照片,呼籲人前來聲援。就這樣稍作喘息,到差不多六點鐘,警察發射第一枚催淚彈為止。第一發,位置就在警察添美道防線。看到煙霧時,還不知道是什麼事,我還想衝上去看個究竟,到催淚彈的氣味直刺鼻腔,和群眾粗口橫飛之際,我才猜到應該是發射了催淚彈。但我仍未知驚,一邊用水浸濕紙巾掩住口鼻,一邊叫後面的人冷靜撤離,不要人踩人。其實用不着我呼籲,現場所有人沒有一個顯得驚惶失措而拔足狂奔,而是一邊咒罵,一邊用散步的速度向兩邊散開。我試圖繼續叫喊,誰知馬上倒吸了一口催淚煙,嗆鼻欲嘔,倒使我成為需要立刻逃離煙霧範圍的人。

 
然後我隨人潮撤到近大會堂那邊的干諾道天橋上,人群在橋的最高處看到煙霧慢慢散了,又緩步走回政總方向。望着這個畫面,我知道我在見證着一個歷史時刻,面對九七以來警察向香港人射出第一枚催淚彈(之前世貿試過一次,那次當是只向韓農發射),香港人的反應,不是四散逃離,而是迎險而上。尤其是在我面前有兩個瘦弱的少女,穿著小熱褲趿着人字拖,分別背着小黃鴨和Hello Kitty背包,眼睛纏了一圈保鮮紙,手執縮骨遮各一把默默向前走,我知道這一刻以後,香港將會徹底改變。

政總前面人群散而復還,天色漸暗,又平靜了一陣子,便趁此相約友人稍後在中環會合。然而接近六點半左右,又再聽到警方防線傳出巨響,那時我和許多人在橋上觀望,並未有即時後撤,直到前面的人群走過說警察已舉旗警告開槍(新聞片段所見的橙色旗),我才隨人群退向中環。然而,行到大會堂對開,有人在大會堂停車場天台向馬路上的人群呼喊:「唔好向前啊!前面有好撚多卡士蘭啊!」路人回話:「乜撚嘢卡士蘭啊?」「任達華啊!」「乜撚嘢任達華?」「PTU啊頂你!」現場縱是情勢緊張,但人群根本沒有絲毫被嚇倒,還會搞gag。


於是我與身邊不相識的人們一起抄小路轉入金鐘道,決定由此路前往灣仔。走出金鐘一帶,電話回復信號,我通知友人改到灣仔港鐵站集合,但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催淚彈刺耳的聲音。早前本以為相約在中環集合比較安全,誰知中環方是警察的靶場。然後在灣仔港鐵站駱克道出口等待的時候,有學聯的代表用小型擴音器宣布,懷疑警方將會採用橡膠子彈,呼籲市民以安全為上,不要前往金鐘,或與警方衝突。眼見有許多人從港鐵站走出來,聽到學生剛才的呼籲,立即停下來與身邊的人討論。很明顯,這些人是因為看到了警方發射催淚彈,才在入夜後趕來支援。

幾經周折,終於和我的朋友見面了,但朋友一行人當中,卻有一人在中環失散了。經商討後,大隊決定看情况撤向銅鑼灣。我一個人返回金鐘,看看能否找到失散的伙伴。沿路折返金鐘,眼見防暴警察推動到力寶中心一帶,於是走上天橋避其鋒芒。其間終於聯絡到那個朋友,他說他身在文華東方酒店外,我就走到遮打花園打算會合他。可是那裏煙霧瀰漫,不時傳出發射槍炮的聲音,我再聯絡那個朋友,說請恕我不敢再前進。他卻以很興奮的聲調回話:「點解要走啫?防暴隊鳩放催淚彈之嘛,無迹象會開槍喎。嘩,又放啦,屌!」我哭笑不得,發現中環港鐵站仍然開放,決定搭港鐵離開。落到港鐵大堂,竟盡是催淚彈的氣味,站內的人掩着鼻交換地面的最新消息。

結果我與朋友在銅鑼灣會合,時間大概是11點半。走上SOGO地面,人群已經在馬路上坐下。我們在當中坐了一會,完全沒有警察或防暴隊的蹤影,於是決定去食糖水。食完有些朋友選擇回家,我回到馬路上坐到3點多鐘,見情况不變,就到位於灣仔的網台(花生台)為電話充電,及用電腦上網查看整日的新聞片段。

回顧9.28,剛入夜時我在大會堂對開的干諾道,攀上石壆向中環望去,遠遠望見警車後一大批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,我真的害怕這一次要吃子彈,北京八九六四的畫面歷歷在目,所以立即同周邊的人說一定要走。在我而言,之後學聯呼籲市民撤離,那是天經地義的事,但是竟然有一些人以此批評學聯,倒果為因地說,警察只放催淚彈,學聯在警察沒有開槍的情况下要市民撤離是搞散運動,實在是有點不負責任。就這樣一年過去了,我們是否真的一無所獲?借用我所尊崇的網上博客Tam Daniel在facebook所講:沒有9.28,香港永遠冇機會有民主;出現9.28,香港得到50年之後出現民主的機會。